然而堪称惊奇的是苗勇和李国军的笔墨调遣能力在此书的表现,臻于炉火纯青,以基层空间为研究场域,以近于原生态的文学笔触描述、解释江湖社会的存在与活跃,还原近代中国的一个日常现象。由苏茂才和李月曼的惊险遭遇,切入万象迷离的监护社会。江湖、社会、码头、帮会、匪徒、地方势力、宗法社会……遂展开赓续无尽的传奇画卷。
江湖贯注隐性社会的规则,而其本身即系隐性社会,但是江湖又寄生在主流社会,庙堂太远,而江湖很近,笑傲江湖的历史存在带着读者的心眼去体验爱恨情仇。深厚的江湖文化背景里面,蕴蓄着惊心动魄、而又缠绵悱恻的爱情;热血江湖,生发着险象环生而又扣人心弦的烟火人生。
《曾溪口》,这部不到三十万字的长篇,掩卷却感到类似《静静的顿河》那般的分量,厚实沉着,信息密集直攻人心,而如此的厚重密集来自无处不在的空白——句子里的空白,段落间的空白,篇章里的空白,结构里的空白,叙述的空白,造成故事与时间的丛叠交错,因而产生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的特殊效果。
苗勇著有人文地理、历史、小说、报告文学多种体裁的作品,而此部长篇,更能体现他的转型,或谓综合了他洞察与表现等等长处的艺术能量。整个构架,如拔花生,一提丛集,数柱茎叶,连着多量的子线,果实丰盈,此即海明威冰山理论,“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他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印在纸上的文学形象是所谓的八分之一,而笔墨的后面和外延则是所谓的八分之七。前两者是具体可见的,后两者是寓于前两者之中的。这一部分是冰山的基础。计白当黑,空白部分是隐隐约约可以感知的内容,它并不存在于纸上,但又分明存在于作者的叙述之中。场景描写为读者提供了近似可视的画面,激发读者不断生发奇突的想象。
《曾溪口》的情节随人物性格而辗转,而蜿蜒,而腾挪起落,而旁逸斜出,而卷澜偃伏……它这里不存在编故事,因为一切是浑然天成,波澜迭起;为情节而情节在他这里是没有的,人物性格及其活动规律才是故事情节发展的活水源头。
大巴山逶迤连绵的大地,其乡土意味,经语言的生发、还原,跟土地里面原生态的长养如出一辙。端的是根系发达,水土滋茂,山歌的穿插,方言的濡染,地道生态的乡土意味力透纸背。
开头楔子描述背二哥的场景,跟镌刻一般,扎实醒透,又确凿不移,以山歌的形式,将刀笔飘远:“寒冬腊月天,水凝地冻的,河面倒没有结冰,像是给谁吓坏了,畏畏缩缩流不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便探出头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干净的冷空气。天空干净得很,什么东西也没有。林子里只听见轿夫的脚步声,还有冰凌哗哗掉地的脆响。”
笔触稍一拨弄,即钻探一般进入民国时期西南腹地的风俗社会;“群山如海,万峰如戟。莽莽苍苍的大巴山西接八百里秦川,东连巫峡,迤逦千里”,那样一种浩瀚的景深。民俗和自然的景象,“腊月的夜,黑得象锅底,冷风在山梁上四处发着狠。实在的,这光秃秃的山梁上除了这路两边错落着几百户土墙瓦屋围成的小集镇,再也找不到可供风们欺负的对象了。黄昏时那阵风过,已经撸尽了梁前那几颗青杠树的最后几片枯叶。”
由主要人物的的活动轨迹,迁出一系列的人物,形成成卷式的连环,而又层次井然,纷繁而不紊乱。众多人物活动的推进,则晕染出画卷整体的气氛,社会场景的气氛渲染得满纸氤氲,云卷云舒,漫随天际,花开花落,白云苍狗,英雄美人,传奇无限。
“四姑娘一直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发生在小雁山山坳里的每一个细节……”叙事的魔幻笔法,时间的老旧,时间,场景、人物,事件、偶然和必然,多线索交错,逆时空叙述。江湖社会、民间味道,接踵而来。
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所走过的艰难曲折,主线和支线,悬念和元气淋漓的神秘气氛,结构上的曲折变化,而且由于这些线索的交叉叙述,也可以相互补充,相互对比映射,使故事情节更加曲折,细腻的心理欲求,充溢渗透文笔的饱满动感。密处密不透风,疏处疏可走马。
当虎墩由解放者身份回乡时,江湖说书人正在口若悬河讲述有关人物的前世今生……悬想他五岁时节在曾溪镇上欢跃的情景,即为炫动的时间,迢遥的岁月,做了意味深长的象征性诠解。(本文作者:伍立扬,著名作家,海南省作协原副主席。)